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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月驰没有接话,只是默默走在唐蘅身侧,不知在想什么。两人离开热闹的街市,沿着人行道一路向前,经过小谭山,来到澳凼大桥的桥头。
对岸即是澳门本岛,赌场高楼金碧辉煌,错落排列,呈现一派盛景。李月驰走在前面,海风将他衬衫的衣摆吹成一面鼓起的帆。
澳氹大桥是连接本岛与氹仔的三座大桥中,唯一一座可供行人步行的大桥。唐蘅迟疑了几秒,问李月驰:“上桥看看么?”
李月驰说:“走吧。”
晚上九点过,桥上仍然车来车往,人行道上偶尔有夜跑的人经过。其实这也是唐蘅第一次步行上桥,视线越过黑漆漆的海面,可见更远处的西湾大桥。唐蘅暗想,就连桥与桥都是不同的,澳门的跨海大桥是纯白色,线条流畅如一段轻逸的白色绸带。而武汉长江大桥在他印象里永远是青灰色砖石,下层过火车时轰隆轰隆,沉重得像一部年代剧。
唐蘅凑近李月驰,问他:“在想什么?”
李月驰说:“在想澳门。”
“澳门?”
“这里有乞丐吗?”
“有吧,”唐蘅笑了笑,“但我没见过。”
李月驰声音闷闷的:“这是我第一次来……澳门比我想象中还要好。”
“哪里好?”
“干净,安全,富裕……你肯定比我了解,唐蘅。”
“算是吧,”唐蘅侧脸望着他,“所以呢。”
“如果我们没有再见面,你会一直留在这,是不是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
李月驰似乎叹了口气,风声太大,唐蘅并不确定。然后他看见李月驰冲他笑了,那是个带着愧疚的笑。
“我不会跟你说什么‘咱俩还是算了’或者‘留在澳门比跟我回贵州好’之类的话,”他转身面向唐蘅,正色道,“我只能说……我会尽量,不让你后悔。”
唐蘅愣了愣,失笑道:“你不说这话我也会跟你走。”
李月驰说:“我认真的。”
“你……”
“我现在还是没什么钱,但最多五年——不——三年,我会比现在有钱,很多。等你回去了,我们先搬到贵阳。现在我还没钱买房子,但是三年内一定在贵阳买房,”他顿了一下,认真补充道,“估计得贷款。”
唐蘅没想到他已经暗自计划了这么多,整个人听得呆住。
李月驰继续说:“我妈那边……前几天我给她打电话,告诉她我这辈子不会结婚。至于咱俩的事,我想当面告诉她,可能需要一段时间……行吗?”
唐蘅还是愣住的,讷讷道:“行啊。”
李月驰郑重地颔首。
他仍然这样,没有变——就像六年前他坐在局促的出租屋里吃一碗五块钱的炒面。哪怕是面对五块钱的炒面,他的神情也那么认真。他从来不是一个活得轻松的人,他对万事万物都认真,都郑重,或许是因为他知道一切都有代价。
汽船的鸣笛声断断续续传来,远处灯火辉煌,弯月当空,无声地拨弄着潮汐。
唐蘅凑近他,小声说:“你还记得以前我说的话吗?”
李月驰问:“哪一句?”
我爱你,是免费的。
可能是因为年岁渐长,也可能是身后车水马龙的缘故,那三个字变得有些羞于启齿。唐蘅安静了几秒,只说:“是免费的。”
李月驰眸子闪了闪,唐蘅觉得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睛,比身后所有璀璨灯光还要明亮。
“六年前就想回答你了——”李月驰说,“我也是。”
他略略低下头,碰到唐蘅的嘴唇。
海风飒飒,如在梦中。
两人去超市买了些吃食,然后回学校。回程时已经十一点过,巴士上除了他俩和司机,只有一个坐在前排的男生。唐蘅便把窗户推开一丝缝隙,让清凉的夜风吹进来。他掏出手机,拨了徐主任的号码。
虽说休息日不应谈工作。
“我这周就办离职,”唐蘅对徐主任说,“提前给您说一声,到时候也好快点办手续。”
“那也没有这么快!你急什么呀!”徐主任话锋一转,又叹道,“孙继豪也在办离职你知不知道?小唐,其实……你也可以留下来的……”
唐蘅笑道:“您还敢留我?”
“原本是不敢的,但我想了想,比起你在武汉捅出的篓子,你还算对我们手下留情了呢,哎!”
“谢谢您好意,”唐蘅懒洋洋地抓住李月驰的手,“我朋友也来澳门了,姓李那位,您见过。他的旅游签只能待七天,所以我得快点办手续。”
徐主任嘟囔道:“好家伙……你们一个个的都给我撂挑子是吧,人都走光了,下学期怎么排课啊……”
唐蘅挂掉电话,扭头看见李月驰闭着双眼,唇角含着点不甚明显的笑意。夜风将他的头发向后撩起,露出干净的额头。他极少极少有这样轻松惬意的神态,又穿了白衬衫,简直像个玩乐归来的大学生。
巴士靠站,车厢安静了些,唐蘅忽然听见身旁传来……很轻的歌声。
他凑近,听见李月驰轻轻哼着歌。
哼的是《夏夜晚风》。
周一,唐蘅和学校相关部门负责人谈话,并为在贵州发生的事情撰写情况说明书。周二下午,唐蘅见到了孙继豪和卢玥。
他没想到这两人还能心平气和坐在一起,孙继豪依旧老样子,甚至脸颊更圆润了些。
“师弟,你真行啊,”孙继豪笑呵呵道,“我听说汉大被你搞得鸡飞狗跳,前任院长已经被带走了。”
唐蘅没接他的话,只淡淡地问:“你离职了?”
“那不然呢?”孙继豪耸肩,“现在全澳门都知道我是gay。”
“……”
“咱俩也没什么可聊的了,”孙继豪起身对卢玥说,“我去接可可放学,你们聊吧。”
他就这样走了,唐蘅以为他会骂他几句,甚至和他打一架。
毕竟孙继豪的事是被他捅出去的。
“他现在都无所谓了,”卢玥轻声解释,“那些事被他爸妈知道了,大闹一场,现在算是和他断绝了关系。学校这边,我们也办完离职了。”
唐蘅讶然:“你也离职?”
卢玥笑了一下:“在这圈子待够了。其实最开始我和他结婚的时候就知道他不喜欢女人……他说他只是想要一个家,我也想,所以我们就在一起了。”
唐蘅难以置信地问:“那你们现在离婚没有?”
“没有,”卢玥说,“可可还小,离婚的事以后再说吧。”
唐蘅无言。他不知道孙继豪和卢玥究竟算什么关系——做不成夫妻,所以做朋友,做亲人?那他们又为什么要孩子?
不过这世上人和人的关系千奇百怪,他并不想追问。
唐蘅又和卢玥聊了一会儿,得知他们一家三口打算搬到深圳,孙继豪的同学在深圳开公司,早就邀请过孙继豪入伙。
由于还要去人事部办离职手续,没过太久,唐蘅起身与卢玥告别。这次他没有叫她“师姐”,而是说:“那我走了,卢玥。”
卢玥露出一个微笑:“我是不是还没给你说‘谢谢’?”
“谢什么?”
“你在武汉做的事。”
“不,”唐蘅转身背对她,“是我该谢你们。”
周三和周四两天,唐蘅辗转于学校的各个部门,澳门办事效率着实低下,但好在程序没那么繁琐。话虽如此,唐蘅还是累得够呛,与此同时李月驰也没闲着,他在家收拾他们的行李。
家里倒是没有太多家具杂物,唯一令人头痛的是那满满一柜子书。李月驰害怕搬家时手忙脚乱出岔子,便将每一本书都贴了序号,总共146本书,被他分装进一只一只纸箱,细心地垫好泡沫,密封结实。
周五下午,是唐蘅在澳门上的最后一节课。
其实学院早就找了别的老师接手这门课,但考试试卷是唐蘅提前出好的,所以时近期末,还是得由唐蘅来给学生划重点。
学生自然也听到了许多八卦,选课的没选课的都来了,一个个双眼发亮紧盯唐蘅,满脸写着“老师快点爆料”。
然而唐蘅只是翻着讲义,一板一眼地告诉他们哪里需要重点复习。起先还有学生心不在焉,后来就都蔫了,老老实实执笔听课——唐老师虽然离开了两个多月,心狠手辣的风格倒是半分未变,一页一页翻过去竟全是重点,划到最后,学生哀嚎道:“老师,你干脆说哪几页不是重点就好了呀……”
还有五分钟下课,时间刚刚好。唐蘅合上讲义,关掉PPT。
他深深换了一口气,站直身体,对台下学生们说:“这个学期因为各种事情耽误了上课,在这里给大家道个歉。我正在办理离职手续,以后,就不在澳门了。”
此话一出,全场哗然,又立刻变得很安静。
所有学生都屏息凝神。
“说一点题外话,关于我对社会学的理解。站在实用性的角度,社会学这个专业像其他文科专业一样不被看好,你们过年回家,亲戚问你学什么,你说你学社会学,他们可能会开玩笑说等你毕业上班进社会混几年就懂了,社会,有什么可学的?”
唐蘅笑了笑,继续说:“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对我说,他学社会学,是为了让家乡脱贫。这是一个有理想的人。但我不是,我考大学填志愿的时候觉得那些专业都差不多,我的第一志愿是金融,分数不够,调剂到了社会学。我觉得它也不算很无聊,所以就一直学到了现在。我相信在座的很多同学都和我一样。”
“同学们,”唐蘅顿了顿,非常郑重地说,“直到今年,我忽然明白了社会学的迷人之处。它与科学研究不同,科学研究的目标是追求客观真理,那种真理是像万有引力定律一样恒定不变的。而社会学的研究对象是社会,社会无时无刻不处于变化之中,社会的运转不存在永恒真理,今天你信仰的主义,或许在十年之后就被反驳得一无是处;今天还适用的规则,或许经过一场突发事故就变得毫无价值。所以在某种意义上,进行社会学研究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。但是,更重要的是,与科学研究那种单方面的追逐不同,社会学学者可以用他们的研究成果改变他们的研究对象,也就是说,改变这个社会。”
“所以社会学就处在这样一种微妙的局面里:我们研究这个飞速变动的社会,同时也力求使自己的成果成为‘变动’的一部分。这注定是一场漫长的、艰难的博弈,这也恰恰是社会学的价值和乐趣所在。我知道你们之中只有一小部分同学会走上研究的道路,不过,总之,无论以后你们做什么、我做什么,我们都必定会遇见各种各样的挫败,因为人和这个社会,人和自己,总是在博弈。”
“我曾经是一个脆弱的人,并且为此付出了代价。所以我希望你们坚强一点……说回我的那个朋友,他的故事太长了,时间有限,我只说最关键的。在他身上,体现出某种社会学研究所需要的品质,借着最后这个机会,与大家共勉。”
唐蘅转身,在黑板上写下四个飘逸的大字——
百折不挠。
爱是百折不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