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章 昭昭赤子心(2)

墨宝非宝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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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一天报到,领导没给任何喘息的机会。

    课表上,路炎晨排了整整一上午的课,照他的理解是,上边压根没有考虑过他这个前反恐中队长会不来报到的问题。好像注定的,他要来,一定会来。

    几个教官里,有个是路炎晨的老熟人,缺了一只手臂,是2000左右在长沙一个甜品店排爆时被废掉的。路炎晨进去时,人家正悠哉哉地喝茶,见着路炎晨一乐:“路队,来了啊,就等你了,”说完,将手里的一份规章制度推过去,“十分钟,背下来,今天上边说了,你打头阵见新学员,先要背这个。”

    路炎晨对余下几个肢体健全的教官颔首招呼,扫过去。

    十分钟后。

    炙热的阳光落在眼皮上,七十个人都在立正等待。

    年轻男人居多,只有最右侧有一列女孩子。

    操场前方,六个身穿简单黑色外衣的男人,戴着统一样式的黑色帽子,没任何标识,走到众人面前,站成一排,比这些学院的站姿稍许随意了,可帽檐阴影下那六张不同的面容都很严肃。

    右手侧,路炎晨走到学员队列前。

    背对着身后的几位老师,面对面前这些尖子生。

    “各位,我们六个人就是这学期要带你们班的教官,可以叫我们教官,也可以叫老师。我本人姓路,路炎晨,你们拿到的课程表上有我的名字。今天初次见面,在未来八个月培训期间,你们会更了解我。接下来,很啰嗦一段话,这些在规章制度里都白纸黑字写着,但我现在必须一字不落背一遍,否则我们几个都要被扣工资。”

    底下,有不少人想笑,屏住了。

    “这里不是军校,所以,要求会比较轻松。听好,记住,背下来,”路炎晨嘴角也似乎带着笑,很快隐没,“首先着装。培训期间要穿制服,制服要成套,不同季节制服不允许混穿。课时,统一穿制式皮鞋,不允许出现拖鞋、布鞋或赤足。皮鞋颜色棕或黑,男人鞋跟不得高于三厘米,女人不得高于四厘米,不得穿白、花色配袜,鞋要保持光亮。”

    “对于制服,我们允许在换季期间更换衣服,三月一到五日,换春装,五月一到五日换夏装,十月一到五日换春秋装,十二月一到五日换冬装。集体活动,必须着装统一。”

    “其次是一些小规矩。边走边吃东西,不允许,在公众场合和禁止吸烟区域吸烟,不允许。身穿制服,不得出现如下行为:挽臂、搂腰、搭肩、插兜、袖手、背手、席地而坐、嬉笑打闹或高声喧哗,”他略停顿,提高一度音量,“都清楚了吗?”

    众人齐声:“清楚了!”

    “好,啰嗦完了,还有一句话,是我个人送你们的。当年我加入反恐一线,老队长就送了我们一句座右铭,希望各位也能找到自己的那句话,未来写在遗书结尾,很提气。”

    他说完,微微地笑了笑。

    众人见教官笑了,晒了半小时的热燥都有了发泄口,都笑起来。

    “路教官的话是什么?”有女人的声音问。

    他说得很慢,一字字,很慎重:“千家炮火千家血,一寸河山一寸金。”

    一瞬安静后。

    “这句我要了!”有人说。

    “还有新的吗?路教官。”有人提议。

    “是啊,你也送我们几句。多几句,我们这么多人呢,遗言不够分的!”

    路炎晨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那个要多选的:“现在的队伍不好带了,遗言还要多选?”

    笑声起伏,气氛越发融洽。

    路炎晨声音突然一沉:“稍息!”

    队伍马上静下来,齐齐稍息。

    “立正!”

    唰地全部立正,背脊挺直。

    路炎晨的眼风从第一排的一张张陌生而年轻的脸上掠过去,而后排,也有比他年纪大的,资历深的:“两句,一个意思,希望你们永远用不到。”

    操场上静悄悄的。

    “苟利国家生死以,岂因祸福避趋之。或者,”他也背脊笔挺,看着这些未来将会进入排爆第一线的人,下意识摆正自己的帽檐,“捐躯赴国难,视死忽如归。”

    声不重,很亮,也很直。

    没视死如归的勇气,就别干排爆这一行,硬上只会害人害己。

    到中午他去教官食堂打饭已经只剩下独留的两份儿,端走去五分钟消灭,一点不剩,将不锈钢的盘子拿去餐盘车。有个清瘦的老教官匆匆而入,领了最后一份饭,找了个角落吃起来。路炎晨看了眼牌子,食堂是禁烟区,于是往出走先找地方抽烟。

    人走到大门外,两个直属领导簇拥两个人身后,低声说着话,走入这里。

    领导看到路炎晨招招手:“路炎晨,来,过来。”

    路炎晨走过去,直觉出面前这个人是谁,照着过去,他要马上立正行军礼。

    可现在他只是脱下帽子,直视那个这几人里年纪最大的、同样也在用目光“丈量”自己的男人:“路晨?我是归远山。”

    十一年前,两人没见过。

    但他受这个男人“恩惠”,当兵前两年要比别人更拼命。

    路炎晨坦然伸出右手:“伯父,你好,我是路炎晨。”

    十一年后,在这里,两人终于碰面了。

    当年归晓家里出的事,路炎晨后来有意从表妹那里问过。

    事情闹得不大不小,后来压下来,但私底下也有人一直在议论。大概归晓高一那年,她父母闹离婚,因为“家庭和睦”是男人在晋升途中很有利的一条衡量标准,所以归晓的父亲坚决不肯离婚。他们的婚姻是军婚,父亲不同意,母亲也一时没好办法。

    没想到,事情突然有了转机。

    当时,归晓站在母亲那一边威胁父亲,如果不同意和母亲离婚,她就作为女儿检举他婚外恋,这是严重的作风问题,更别说被女儿实名检举会颜面扫地,比离婚还不堪。最后的结果是,离了。也确实影响了归晓父亲的前途,因为离婚问题,错失了一个大好的机会,归晓被迁怒赶出了家门。

    原本她跟着母亲也没什么问题,毕竟母亲是外交官,养活个女儿不是大事。可她母亲却得了重病,前前后后两三年都在医院里,后来才有了好转。

    归晓的高中和大学初期,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的。

    没人帮她,也没人陪她。

    路炎晨记得,归晓那段时间在电话里,每次都会因为一件小事发火,他不清楚她怎么脾气变得这么差,也是累,不想说话,听着她说。最后归晓说着说着就哭了:“你怎么不和我说话,我给你打电话也要钱的……说话啊。”

    她一哭,他心疼,可也烦躁,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,更不知道怎么劝。

    想着也许是自己说错什么了,就草草挂断,让她冷静冷静。

    如此恶性循环,他不懂两人怎么变成这样,想不通,直到分手,到后来回来北京找她也想不通。直到知道了前因后果,自然就懂了:

    那时的归晓,一来想维持自尊不想和远在千里外的他说这些家里的变故,也不想影响他,可她又压不住生活巨大的震荡,那些低落、痛苦就转变成了无理取闹。那时,但凡归晓能让他知道一点点,就不会这样,也可能会就此改变他的人生轨迹。

    如果他知道了,两年义务兵后就会回来。一定会回来。

    所以,回首这么多年,阴错阳差的,也可以说是归晓成就了现在的他。

    让他没有半途而废,走到了今天。

    路炎晨在领导办公室内,和领导一起,负责招待这位意外来客。

    说实话,他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容易见到她父亲,在内蒙那通电话这位长辈应该在气头上,说话严厉而一针见血,将他的家庭剥了个赤条条的,摆在台面上指摘。还有那场重大事故,恨不得将他说成一个千古罪人,人民公敌。眼下……有差别,但差别不大。

    归晓的父亲把来这里当作一桩公事。

    路炎晨也就公事公办,倒是领导之一很赏识他,不断介绍是如何不容易才从众多单位手里把路炎晨抢过来。实战型人才永远是国之栋梁,这是领导的评价。

    对此,归晓父亲没太多评价。

    路炎晨的照片归晓的父亲早就见过,档案袋里的,而对他的成见惯来就有,从没减少过半分。他就归晓这么一个女儿,当初那件事之后拉下脸来和归晓的电话没断过,甚至比她离开家念初中时还要频繁,嘘寒问暖的好多年,慢慢才让女儿能和自己开始有了走动。

    父亲还在职,母亲又是搞外交的,姑娘自己也读书好,在国外研究生深造回来,工作又好,模样也好。最后悔的就是那些年疏忽了对女儿的管教,放到了她姑姑家去念初中,没想到,初中认识的一个男孩子能到今天还有感情。

    “你在内蒙做的事算帮了自己,”归晓父亲临走前,难得和他说了句话,“这个工作,各方面来说都不错,但不适合成家。你既然还有更好的选择,也可以多为家人考虑考虑。”

    路炎晨仿佛能洞察一切,察觉这个长辈在让步,但也要求他要有所退让。

    他报以微笑:“国家培养出个能去一线的人不容易,多做两年是两年。不卖命,如何对得起那些早一步捐躯的兄弟和老领导。”

    路炎晨有时候有种自以为是的骄傲,多年一线下来的人,不骄傲不成器,没自信无法带兵。锋芒是掩不住的,十分夺目,可惜归晓基本没机会见。

    他给自己计划好的时间是七点到家,六点就离开工作单位。

    差不多提前十分钟到她家。

    不出所料,一桌子饺子被归晓分两顿吃了,毫无创意,午饭水煮,晚饭油煎。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她给自己留的煎饺子吃完,收拾厨房。碗筷放在洗水布上沥干,想着晚上再用抹布擦干净再放回碗柜里去。归晓已经穿戴好,兴致勃勃将他拽出去,俩人一路顺着金宝街,王府井,沿长安街走到□□前面。路上还煞有介事给他指了个俱乐部,号称那就是过去的天上人间,喝酒唱歌找小姐的地方,后来被查抄了。

    说这话时,故意用眼风刮他。路炎晨倒是一副“哦,长见识了”的反馈表情,他一个在边境线上的男人和这些能扯到什么关系?

    □□灯火辉煌的,背后长安街上车流不断。

    看到站岗的人,他不禁多留意了几眼,归晓带他从地下通道绕到马路对面的广场上。四散的都是游客,归晓将脸压到他胸前,手不晓得在做什么,随即,仰头轻“嗯”了声。路炎晨晓得她是想亲……大庭广众的,还是广场边上,他一个当过兵的人实在——

    归晓又从鼻子里出了音,这下是在撒娇了。

    两个人从来没有多少正常约会谈恋爱的时候,那时太小,亲热也是躲着人的,他心里也多少知道哪里委屈过她,所以基本她能想到的,想不到的,都尽全力去弥补。路炎晨将她拉到更边沿的地方,借着黑夜里的光,低头去嘴唇去蹭她的,慢慢滋润她的唇,然后将舌头探进去,去找她的。

    冰凉凉的,一个东西被她吐到他嘴里。

    路炎晨舌头一碰就知道是什么了,离开她,东西吐出来。

    “惊喜吧?”归晓自己先笑得不行,得逞似的从兜里拿出湿纸巾,“快,快擦干净,给我戴上,我明天要先回公司晃一圈。”

    路炎晨整个人静止在那里,半晌,挑了眼瞅她。

    “别生气啊,”归晓忙将戒指拿回来用湿纸巾擦干净,小声求饶,“结婚戒指是一对儿的,那个你买,那个要天天戴。这个没用,就是结婚那天用一次,你买太浪费了。”

    “多少钱?”他凉飕飕地问。

    当然不能告诉你,好贵……

    “归晓。”

    归晓心虚得厉害,努努嘴,将戒指向他递:“买都买了……”

    她就是不想让路炎晨受委屈,什么都要最好的,让他能风风光光娶自己,不让任何人能背后指摘他什么。她不许。

    路炎晨看了她许久,接过来,将她右手里的湿巾纸拿走随手塞进自己上衣口袋,借着广场上的灯光,端详她细长白皙的手指,找到中指,慢慢地,套上去。

    直推到手指根部,淡淡地说:“先戴着玩,以后给你买更大的。”

    归晓看他慎重给自己戴戒指的动作,轻“嗯”了声。

    鼻子酸,好酸。

    路炎晨看她微微扇动的睫毛,还有她努力藏在眼底的笑,轻叹了口气,嗓音因为情绪起伏太大而有些沙沙的质感:“还亲吗?”

    不出所料,她立刻扬了头,眼睛带着水光:“亲,亲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