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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千云观弟子千倾栩,道号云珩子,此女天资聪敏资历不凡,却不务正道偏入妖道,偷学观中禁术,残害生灵无数。”
千云观掌门袖手而立,身处道场中央,正威严而沉重地宣步着孽徒的罪行,沧桑的眉宇间透着股淡淡的疲惫。
本是夜深人静之时,此刻千云观道场上却交杂着细碎的窃窃私语。
道场中央一人被死死地绑在木桩上,铁链深深勒进皮肉,周围堆满了一地薪柴。四周皆是门派子弟,身着雪白的道袍,眼神都或惊或疑地看着这个人。
此人同样身着白色道袍,却被浑身的血染得几乎看不出原色,气息近无地垂着头,血水顺着发梢滴落下去。
一个匆匆而来的小道士站在人群外围,他从未见过如此场面,心中又怕又惊,微张着嘴问:“这,这是谁啊?”
“这是云珩子师姐,就是大长老的小弟子,千倾栩。”一个年轻的道姑回答他。
小道士大惊,双眼大睁道:“什么,这是倾栩师姐?怎么,怎么成这个样子了?。”
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矮道士听了冷哼一声:“是啊,这可是大名鼎鼎的云珩子道长,天纵奇才少年骄子,年仅十七就道号远扬天下。从前不是总仗着修为高就自命不凡对我们不理不睬吗,现在还不是成了这半死不活的样子!”
小道士愤愤地对他道:“倾栩师姐才没有自命不凡呢,她好得很!”
矮道士歪着嘴讽道:“好得很,是好得很。先前她风光得意,自然是好得很。如今犯了事,掌门还不是把她关起来打了整整一个月,现下放出来直接处死,哼,她还好得很吗?”
小道士说不过他,气鼓鼓地偏过头,随即焦急地问那道姑:“这位师姐,倾栩师姐到底是犯了什么错,为何掌门要取她性命?师姐怎么可能会犯错呢,不可能啊。”
那道姑欲言又止,最后叹了口气道:“你还小,不知此事深浅。这回是掌门执意而为,定要她死。也怪她锋芒毕露又不懂圆滑,惹了许多长老弟子们嫉妒,此番便......唉,终归是人站得太高,摔下来便粉身碎骨。”
小道士虽不知事,却也知道这次倾栩难逃一死,顿时红了眼,拼命想要推开人群走到前面,却是人小力薄走不过去,只得带着哭腔地喊:“倾栩师姐......”
那绑在木桩上的人突然动了一下。
人群中静了一瞬,又开始窃窃私语。
掌门看了那人一眼,见她再无反应,便继续道:“此女屡犯门规,仍不思悔改,现将其处以火刑,挫骨扬灰,以慰惨死其手的无辜性命。”
人群中又是一静。
就见木桩上那人艰难地抬起头,目光溃散地四下一扫,似乎想找寻什么。黑暗中有一点星子一般璀璨的晶莹缀在她乱发中,微微闪烁。然而她早已是体力不支视线模糊,只挣扎了一下就又垂下了头。
夜真黑啊。
唯有火焰亮得鲜艳,灼疼了众人的眼。
一个门生举着火把,慢慢靠近那个人。
“行刑!”
倾栩猛地惊醒,气喘如一条濒死的鱼。
这不是梦。
这是一个时辰前她刚刚经历过的事。
想起这事,倾栩愣了半天,缓了口气慢慢坐起来,面色沉痛,正要长叹一声,忽然一阵冷风直直灌进脖子,激得她硬生生把到嘴边的“唉”哆嗦成了“唉哟哟哟”。
不由地四下打量,发现自己竟在一个昏暗的破庙里,没瓦的房顶透着浅浅的月光,四面的墙破了三面,剩的那一面上还没安门板,空留着一个空空的门框透着外面黑洞洞的夜。倾栩捂紧了自己糊满血的破道袍,开始迷茫地思索。
明明在火中已经烧晕了,按理说再烧一会儿就该去奈何桥报到了,怎么一觉醒来却在一个破庙里?
倾栩迷惑了一会儿就不迷惑了,因为被几声“咕噜噜”的响声活活打断了。
原来是她法术尽损,辟谷之术也不起作用了。
腹中传来阵阵绞痛,倾栩放弃了之前的思考,开始考虑要不要爬出去找点东西填填肚子时,突然远远的传来脚步声。倾栩顿时警惕起来。
声音是从黑洞洞的外面传来的。有人来了。
难道是千云观的人找来了?
倾栩环顾四周,皆是破砖残瓦和发了霉的稻草,还有便是残破的石像,实在找不出什么可以防身的东西。
倾栩咬着牙,一瘸一拐地走到石像后面,斜靠着石头,屏着呼吸专注听外面的动静。
一个人走了进来,脚步异常轻快,应是轻功十分了得。这人走到破庙中间便停下了,砰砰碰碰的把什么放到了地上,顿了顿,道:“伤成这样,竟然还能跑?”
声音低而轻,似乎含着点笑意。
倾栩从没听过这声音,只盼着他赶快走掉,千万别留在这仔细检查。
无意间倾栩的目光扫过脚边,目光一凛,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。
有一个人躺在她身旁,头在她脚边,月光下正阴森森地笑着看着她。
倾栩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掌劈了过去,手接触到那个人的一瞬间剧痛无比,她无声地张着嘴大叫,立刻把手缩了回来。
谁他妈把这石像摆这里的!
庙里那个人似乎听到了动静,朝这边走了几步,出声道:“谁?”
倾栩艰难地颤着手抬起来,捏着嗓子,惟妙惟肖地叫:“喵——”
那人停了脚步,笑道:“这种地方,居然会有猫愿意来。”
倾栩静了一会儿,听他还没走,便打算再学一声猫叫,背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,她转头一看,一大群似曾相识的老鼠正越过稻草和碎砖欢快地向她跑来。
倾栩顿时脸色大变,后退几步退到退无可退的地步,正硬着头皮不知如何是好之时,猛地被一只手从背后环住腰,把她半搂半抱地从石像后面拖了出来。
这人漫不经心道:“哇,好大的一只猫啊。”
倾栩:“......”
倾栩定了定神,反手一拳砸向这人的下巴,此人很迅速地避开,然后小心地从背后牢牢抱住她,动作很温柔,一点也不粗鲁。
倾栩愣了一下,道:“放开。”
此人没动。
倾栩挣了两下,又道:“放开!!”
此人道:“你确定?”
倾栩道:“不然呢。”
这人就一下子放开了她,还后退了一步。
倾栩:“......??”
此人闲闲道:“老鼠。”
倾栩回头一看,惊恐地发现那群老鼠已经欢脱地跑到了她面前。
她赶紧后退两步,结果这群老鼠也跟着齐步向前两步。领头的大老鼠停在她面前,坐立着望着她,两只小爪搁在胸前,突然开口说人话:“道长,你好。”
后面一群老鼠们附和道:“你好。”
倾栩本来头皮都已经发麻了,闻言愣了愣,看了看大老鼠,似乎不太确信,蹲下来仔细瞅了半天,才顿悟道:“你......这回不是来找我麻烦的?”
大老鼠的声音仿佛七八岁的小男孩,稚声道:“原来道长是这么认为我的。真是叫我伤心。”
后面一群老鼠们齐声道:“好伤心。”
倾栩无语道:“明明是你们太过分吧?自从有回我的师弟把你们从小山村里捉了出来,你们为了报复就老是来找我的麻烦。那十件咬破的道袍就不说了,墙角补了四次的洞也不说了,上回我正在睡觉,结果突然床榻了,是不是你们干的?”
身后的人噗嗤笑出声来。
倾栩无视他,继续道:“每回见你们都没什么好事,说吧,这回又是要做什么?”
大老鼠一本正经地摆摆小爪子道:“之前我们是正当报仇,现在报完了就都一笔勾销了。我们鼠族向来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的,此番前来,就是报恩的。”
后面一群老鼠们鞠躬道:“报答恩公。”
倾栩诧异道:“报什么恩?”
大老鼠道:“上个月千云观的两个道士来杀我们,最后关头是您阻止的他们吧?”
倾栩默了,没答。倒是身后那人出声道:“上个月?那你们这恩报得可真是早噢。”
大老鼠似乎也觉得不好意思,小爪子挠了挠耳朵,又道:“昨日我在山脚下的茶馆偶遇到那两个道士,无意间听他们说‘云珩子虽然名扬天下,其实根本就不是个正经道士,上个月我们杀群鼠妖她都要千拦万阻!’我才知道上回原来是您救了我们......”
“等等!”出声打断的是倾栩身后的那个人,他语气无比惊讶道,“原来你是云珩子?”
倾栩还未回答,大老鼠就不解地向他问:“喂,你救她时难道不知道她是云珩子吗?”
倾栩大惊:“什么?!他救的我?”
面对倾栩的震惊,那人什么话也没说,突然转身几步走开,昏暗中不知干什么去了。倾栩尚在震惊中,喃喃道:“原来他不是来捉我的?”
大老鼠道:“我听那两个道士说,您今晚就会被行火刑,本来我们是来救您的,结果正好看见那个人只手把您从火焰中抱出来,然后单手击退了四周的道士,逃到了这里。”
倾栩惊道:“然后呢?”
大老鼠道:“然后他把昏迷的您先放在这里后就出去了,可能是去找药膏和木柴什么的。”
这可和之前所想差别太大,倾栩呆了呆,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。
忽然黑暗中冒出一团炽热的火焰,亮得倾栩忍不住闭上了眼睛,隔了一会儿睁开眼时,那火把已经到了她面前。那炽热而明亮的火焰后面,是那个人的脸。
他的脸仿佛浑然天成的玉,如琢如磨,在火光下映得朦胧而柔和。眉若远山,像水墨勾勒,唇薄似水,嘴角微扬。神色间隐隐有轻扬之意,清雅而不失活泼。
最要命的是他的眼睛,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初春汩汩流淌的湖水,正倒映出倾栩的样子,专注又温柔。
倾栩不知道为何突然有点脸红,移开眼神道:“先前不知是阁下相救,多有得罪。”
那人拿火把的手向后一扬,火把稳稳地落在身后的一堆木柴上,瞬间燃起一丛篝火。
倾栩看见那团火焰想起了之前的火刑,心中有点发颤,偏过头。那人却以为她害羞了,上前一步笑道:“怎么,没见过我这么好看的人么?”
倾栩诚垦道:“不是啊,比你好看的人我见过很多。”
那人:“......”
大老鼠突然小爪捂到嘴边:“咳。”
后面一群老鼠们捂嘴道:“咳咳咳。”
倾栩转过头,对老鼠们道:“今天多谢你们的好意啦,反正我现在也没事了,你们就不用多过忧心了。”
大老鼠看着她认真道:“道长的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,此番没帮到道长,以后若有事,道长只需报出我鼠王墨长逐的名字,所有的老鼠都会相助于您。往后我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,告辞!”
后面一群老鼠们抱拳道:“告辞!”
窸窸窣窣一阵,老鼠们飞快地不见了。
倾栩哭笑不得,摇摇头,回头看向那人,抱拳道:“多谢阁下此番相救,在下无以为报。”
那人道:“既然无以为报,那不如以身相许?”
倾栩顿了顿,笑道:“阁下都知道我是道士了,自然是开不得这玩笑了。”
那人勾着嘴角道:“道家不也有双修吗?在下名为言疏,言语的言,疏密的疏。江湖人士一枚,略通奇门异术,家中尚未娶妻,上无老下无小,正宜婚娶。”
倾栩笑意僵在嘴角。
言疏又凑近一步,故意道:“怎么,云珩子大人是看不上我的身份吗?”
倾栩摆手道:“不是不是......”
言疏“哦”了一声,道:“那就是看得上了?”
倾栩又摆手:“也不是也不是......”
言疏靠过去,把脸凑到她面前道:“那道长到底是嫁还是不嫁,我是娶还是不娶?”
倾栩自幼道观中清修长大,何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,惊得脸都白了,半天说不出话。
言疏哈哈大笑,拍拍她的肩膀道:“云珩子道长真是开不起玩笑,怎么吓成这样?莫当真莫当真。”
倾栩干笑两声:“是,是。”
二人围着火堆坐下,言疏递给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卷绷带和几个馒头,倾栩忙着吃和包扎伤,一时无话。
待倾栩包完伤吃完馒头,默了一会儿,想问他为何要救自己,言疏却抢先开口道:“道长为何要救那群鼠妖?你们道家,不是向来见妖便除吗?”
不知为何,隔着火光,倾栩却隐隐感觉到言疏说这话时的冷意。她斟酌了一下,缓缓道:“我从前也以为世间妖物生来便作恶。不过后来才知道,并不是。”
言疏意外地看了她一眼,嘴角扬了扬:“云珩子道长果然是与寻常之人不同凡响。”
倾栩垂下眼眸,半晌才轻轻道:“世间再无云珩子了。”
火光噼里啪啦的烧着,不至夜半,已是死灰一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