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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看着这皓澜城,恍惚间还以为是浮梁街。”曦朔挑起一侧车帘,看着帝都夜景说道。
“除了随军,还从未离开皓澜这么长日子。”紫罗看着皓澜城的灯火不夜天,一样的繁华,满街琉璃灯盏,还路过了明月楼,没了水色缱绻,多了满城盛大,“少了夹在微风水波里的袅娜歌声,薄纸灯笼黄黄的晕光,情致就不那么动人了。”
“适才路过皓澜的河水,碧沉碧沉的,又厚又硬,丢些什么进去,都沉到底,不起波澜的。”曦朔顿了顿,浮梁河就不一样,虽然一样的碧色,带了几百上千年的历史,贵在厚而不重,不知是沾了几朝金粉,还是渭流涨腻的缘故,就这样漾啊漾的,船里的人就水阔山长起来……
“快进宫门了。你回殿前司么?”
紫罗摇摇头:“这会已经下钥了,国公爷想必也已经回府了。”
“我今晚去弗居宫回旨,你回江思小筑,不必随我去了。”
紫罗点点头,明白他的意思。
当年她被曦朔从大理寺带出,伤好后被岳帝一旨编入殿前司,日日在陛下直属禁军之中。
后来东宫出手其中,任职这些年,她所幸也未见岳帝过几次,安然无恙的活下来。她与岳帝像两个联系紧密又疏离的圈套,彼此盯着对方的动向,却各自无所作为。
“陛下,太子殿下回来了,已经进了宫门了。”徐公公面带喜色的朝岳帝禀告。
岳帝闻言略带笑意。
徐恕赔笑着退出去,自幼服侍曦岳,揣度圣心一事,比后宫诸位娘娘尤甚。
“可让陛下说着了,就在这几天。”毓贵妃含笑说道。
“殿下孝心,自然想早日回宫。”怡妃在旁凑趣。
“你们这棋该谁了?”岳帝指端敲敲棋盘催子。
“该怡妃了。眼看这句又要输了,本不善这些。”贵妃笑笑,不甚在意,“五殿下棋艺应是随了怡妃吧。”
“那是曦陌的师傅教的好,我倒不怎么管他。”怡妃从棋盒里拈了一子,落下,封住了贵妃的布子。
“看吧,我就说要输的。”贵妃自嘲着,反而有种娇嗔的韵味,颇为动人。
“陛下,太子殿下在弗居宫外下车,快进殿了。”
岳帝没理会徐恕,看着棋局说道:“青琉说的对,你的棋,在宫里是最好的。”
怡妃微点头致意:“只是前几日得了本棋谱,看着有些意思。本想向陛下先讨教的,今日贵妃姐姐在,就先对上了。”
“既然殿下马上复旨,我们先回吧。”毓贵妃伸手,手里其余的棋子顺着玉白掌侧滑入棋盒。
两人起身行礼,退出殿外。
岳帝站在案旁,从贵妃的棋盒里拈出一枚黑子,逼下。以先前黑子为背,夺活白子,威势利下。
“收了吧。”岳帝挥袖打乱棋盘,吩咐徐恕。
“儿臣见过父皇。”曦朔躬身长揖。
“起来吧。”岳帝打量他一眼,“精神尚好。此去江南如何?”
“已将所查诸事写于折内,请父皇御览。”曦朔自袖中抽出一道折子,递于岳帝。
“路上赶的?倒也不急于这一晚。罢了。”
岳帝接过,打开粗略看了一看,微微点头:“差事办的不错。”
曦朔半低着头听教:“父皇称赞,儿臣愧不敢当。只是做了该做之事。”
贪墨一事尚未查明,被他掩下未写入奏折。岳帝平生心意,乃是身后青史留名,在史书上刻上太平盛世,文治武昌的盛世之君。
故此,临朝数十载,执政守成中庸。武不开边,文袭旧承。却将满朝文武,世族勋贵控于鼓掌,权术纵横,朝堂整肃,倒也不能说是个庸碌皇帝。甚至若按后世史书记载,羲平帝年间,确是百姓太平,休养生息。吏治虽僵,却无颓唐。
而其临终安排,乃是一生中最精妙的一手好棋,挽澜于既倒,扶厦之将倾。朝堂皇帝做成这样,也是其中极致。
拟“平”字为谥,确如其分。
曦朔了解父皇,若现下提出,哪怕贪墨事大。若和岳帝的制衡之术相冲,岳帝也会另做考量,未必严惩。只有等证据确凿罪名齐全之时启奏,才有把握。
“坐吧。赶了一路了。”岳帝说着,一面自己在罗汉床东侧坐了,“我很久没去过江南了,可有什么新鲜风物。”
曦朔沿着西侧坐下,看见中间小几上摆着几道他素日爱吃的点心。想起方才快到弗居宫时,远看着两道正离去的身影,像是毓贵妃和怡妃二人。
父皇是不会操心这些琐事的,多半是毓娘娘,曦朔看着点心,泛起一些暖意,唇角微微抿起。
“都道陛下宠爱贵妃娘娘,阖宫的娘娘们,有几位能像娘娘这样,真疼非己所出的殿下们的。”徐恕送了点心进去,守在殿外,教着小徒弟,“我这种老胳膊老腿的,寒日里受罪,娘娘还恩典下暖炉、护膝的。小霖子你记住了,虽然做奴才的,承命各宫主子们,自己心里也得点盏灯儿有个亮,遇事能救你命呐。”
“师父说的,徒儿都记住了。”名叫小霖子的小太监点点头,还稚嫩的面孔认真应着,替徐恕捏着肩膀,“师父站着伺候了半日,累了吧。”
“同为繁华,确和帝都有些不同。水乡情致,钟灵毓秀,行事多见风雅。”曦朔拈了片白玉糕,轻咬着。
“确是钟灵毓秀啊。”岳帝眼神噙笑,那是对往事才有的眼神,“你毓娘娘昔年,是俱江南灵秀于一身。这个毓字,唯她可配。”
曦朔有些惊讶,从小到大,倒从未听说毓贵妃出身江南。
“此行倒还有些见闻,想说与父皇。”
“哦?说说。”岳帝此时心情不错,亲手摘了颗葡萄递过去,“明州新贡的鲜果倒是不错。”
“儿臣在离州,遇到一些有识之士,赤诚之人。觉得天下偌大,贤者如溺深海,举荐之法,或不足今用。儿臣以为——”
“以为什么?”岳帝素来暗沉的嗓音波澜不惊的问道。
“当行变革,从中取仕,以适今日。”
“放肆!”岳帝敏锐的神经方才就觉出一丝问题,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,遇到些什么轻狂竖子,居然想动起大羲的国法。”
“父皇!”曦朔站起,长拜说道,“盈虚如彼,蔽而新成。列祖列宗也定希望天下能长治久安。万物作而弗始,生而弗有,为而弗恃,功成而弗居。夫唯弗居,是以不去。我大羲以‘弗居’为帝王正宫数百年,难道不是因势所驱,顺势而动之意?”
徐恕听见屋内炸起一声拍桌声,半眯的眼睛陡然惊开,慌着小步疾走至门前,又猛然顿住,不敢进去。
岳帝唇角微微发颤,眼神盯着躬身未起的曦朔,晦涩的目光像一根针,把曦朔扎在那,久久不动:“功成而弗居?动摇国本,不肖宗法,你功在何处啊!”
“父王!”曦朔抬起头,以祈再劝。
“出去!”岳帝喝道,“路上暑热,神志有迷,这两日不必上朝了。”
“父皇息怒,当心圣躬。儿臣告退。”
曦朔倒着退出门外,徐恕在一旁不敢抬头,长揖待曦朔离去。
回程的车马依旧停在宫道上,等着曦朔回来。鹰扬看曦朔面色发白,一言不发地上了车。
殿下有烦心事了,通常都是自个独处。他安静坐在车外,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,悄声问道:“殿下可是回浮虚宫?”
曦朔坐在车里,眼睛正好落在食盒上,想起方才的白玉糕,缓了口气,吩咐道:“去弦思宫吧,我下车,你把车送回车马房。”
“是。”
“娘娘,太子殿下来了。”棠梨进门禀告。
毓贵妃剪枝的手顿了一下,按说这父子二人不该这么快就说完话的,难道起了争执?也不能啊,殿下一向持重,深得帝心,又不是老七这个混世孽障。
待曦朔进了门细瞧了,看他脸上确无喜色。
“曦朔外出回宫,来给毓娘娘请个安。”
“殿下一路辛劳,怎好还专门来看我,早些回宫歇息才是。”毓贵妃嘴上说着,却是拉过曦朔在桌前坐下,吩咐棠梨,“小厨房的燕窝可好了,去端来吧,再做一碗银丝面,别弄油腻了。”
“奴婢明白。”棠梨自去忙碌。
“定饿了吧。”毓贵妃怜惜地看着曦朔,语气软软的,像是对着小孩子。
曦朔想起母亲,幼时也是这样对自己说话,一时放松许多:“腹中确是有些饿了。”
棠梨这边先端了燕窝回来,端在桌上。
贵妃亲自揭开盖子:“快喝吧,面等会就好了。”
“倒也有些东西给娘娘。”曦朔把食盒拎起来放到桌上,层层打开。
“做的好生精致!”毓贵妃看着嫣粉透明的海棠花糕,一层一绽的莲花酥惊叹道,“倒想起幼时家里的景致,如今海棠已经落了,睡莲正好。”
“曦朔承娘娘照应多年,却今日才知娘娘是江南人氏。这点心是江南一位朋友亲手所做,拿给娘娘尝尝。”
“这般精细,倒不舍得下箸了。”
毓贵妃夹起一朵海棠花瓣,轻入口中,细腻绵滑。以为只是形似,竟真有一股花香从齿间绽开。
她脸上的惊喜转为唏嘘般一笑:“我已数十年,未曾尝到乡味了。”
“娘娘母家在何州?或许此行曾见过。”
她回过神,似轻叹一般,笑容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:“不提也罢,都不在了。”
“倒是这般心灵手巧的姑娘,不知是谁家的?”毓贵妃收回情绪,看着曦朔问道。
银丝面承上来,曦朔刚要举箸的手顿了一下。
“此次住在凌家,是临回程时做的。”
“这样啊,那便罢了。陛下前日与我说起皇子们的婚事,你正好在,总要问问你的意思。”
“毓娘娘——”曦朔一瞬搁下筷子,有些艰难的开口,“我,确是心有所属,太子妃一位,属意此人。旁人,我是不愿娶的。”
“你既和我如此说了,”毓贵妃脸上褪去方才打趣的神色,温言道,“我看你长大,也望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的,好在陛下也还未定下正妃人选。得日后慢慢探探。”
“谢娘娘。”
曦朔重拿起筷子,心下松快了些。
“可是这位海棠姑娘?”
呲溜——
终于夹到手的面又滑倒碗里。